2013年10月10日星期四

翻譯和文學   

齊邦媛:1924年生,滿族,遼寧鐵嶺人,台灣地區以及國民論文修改黨政界人士齊世英長女,國立大學外文系畢業,1988年從台灣大學外文系教授任內退休,受聘為台大榮譽教授迄今。曾任舊金山加州州立大學訪問教授,德國柏林自由大學客座教授。教學、著作,論述嚴謹;編選、翻譯、出版文學評論多種。
  問:除了教書之外,你對翻譯也有特別的熱情。曾經長時間不支薪,免費為《筆會》主編翻譯季刊《當代台灣文學英譯》(The Taipei Chinese Pen: A Quarterly Journal of Contemporary Chinese Literature from Taiwan)編譯台灣文學作品。
  從你長期的翻譯經驗來看,你認為是中文為母語native Chinese speaker的翻譯者做文學翻譯的工作合適,還是英文母語native English speaker翻譯者合適?前者的英文可能不一定最好,但熟悉中文的含義;後者英文好,但未必能完全了解中文的隱喻和含義。
  齊邦媛:就你剛剛問我的,我覺得英文為母語的native speaker譯者來翻譯,作為“翻譯者”Translator比較合適,但是必須有一個以中文為母語,英文也好的人來作校訂編輯Reader。最後翻譯者和校訂編輯要互相妥協,我作為主編,最後也要加入意見。我有很多這方面的經驗。
  問:用外文系畢業,中文是母語的人才(reader) 來校正編輯,夠不夠呢?
  齊邦媛:喔,那要很好的才行。我請的幾乎都是教授,研究生都沒找過。我們都是不拿錢的。這個過程很棒,有時候翻譯者、校正編輯會起爭執,爭得很厲害,不過很有意思。
  問:應該可以互相學習到很多。
  齊邦媛:這些人並不好找,但是我有一批很棒的人做論文翻譯我的團隊。譬如史嘉琳,一個年紀很輕的美國女孩,普林斯頓畢業的,因為嫁給中國人,就在台大教書,也幫我們工作。她做中翻英的翻譯工作,做得很好。做了很多翻譯項目,很可靠。她很難跟人妥協,常常擇善固執。
  用英文為母語做“翻譯者”比較理想,問題就是你找得到找不到。我有一群這樣的翻譯者。以前,有些外國人到台灣來,會到我們《筆會》來拜我們這個小碼頭。他們覺得我們大概會給他們機會做。像康士林博士Dr。 Nicholas Koss,就是這樣願意來幫我們做。後來,慢慢做出了成績,有了自己的局面和成就。我給哥倫比亞做台灣翻譯系列的時候,他們每個人都幫我做了一本。吳敏嘉Mitchell Wu翻譯《千江有水千江月》,書名是《A Thousand Moons on a Thousand Rivers》,做得真不錯。那時她才不到三十歲。真是不錯。
  問:你自己也是義務勞動。
  齊邦媛:我是奴役者slaver driver。他們是被奴役者slave。但是我又是“被奴役的奴役者”。都是自願的,翻譯就是一個付出的工作。
  問:《筆會》的翻譯刊物只集中翻譯台灣的作品,是嗎?
  齊邦媛:我們的內容和封面英文論文,裡面外面都用台灣的作品。一年出4本。香港中文大學另一本的翻譯刊物叫《譯叢》Renditions,一年出兩本, 品質很高。
  還有,我們每一期都大大地介紹一個本土的畫家,我們是很本土化的,只出台灣的作品。這是我們基本的風格。我們沒有門戶之見,什麼作品都用,有點不太專業,但是時間久了,累積起來,就有相當的全面性。
  問:畫家、藝術家也不介意你們用他們的作品嗎?
  齊邦媛:他們很願意,很喜歡。我們出力,出時間,他們只要出畫。我們找人寫評論,再翻譯成英文。這樣對他們的畫,也是好的宣中翻英翻譯傳。1999年,我離開那年,用的是朱銘的雕刻,我把這期留在身邊,做個紀念。是我的“再見”。
  從前我們都是小本子,現在改成大本子。因為我們做的本錢小,再說我們人也少,資源有限。我們只做台灣文學這一塊。
  問: 在文學作品翻譯的領域裡,一般來說,西方讀者對日本文學的接受度,比中國文學作品的接受度高。你覺得這是文學作品的關系,還是跟翻譯也有關聯?
  齊邦媛:這是讀者的問題。中國文學的讀者一般是比較少的。哥倫比亞給我們出的那些英文翻譯,台灣作品裡最受歡迎的應該是《亞細亞的孤兒》,但是台灣自己沒有反應。我們沒有讀者。香港的《譯叢》 有基本的一批人,我們沒有,就是靠自己弄起來,在台灣每年12本都賣不掉。不在其位,不謀其政,我退休後不太知道詳情。原來的那些譯者,現在大概都教書去了。
  就現代文學來說,日本文學一直有比較穩定的發展,質量上一直不錯。所以在西方,大家對日本小說有一定持續、穩定的了解和認識。中國文學作品,恐怕從五四以來,一直沒有什麼特別的普世吸引力。1937年對日抗戰以後,也沒有什麼好的文學作品。所謂的有名的、代表性小說多半帶有政治性英文潤稿,很難把它們當作真正的文學。
  外國讀者可能一開始有點興趣,也會好奇地看看,但是很難把它當文學。到了台灣呢,人家對台灣政治上又沒有什麼信心。再說寫作的總體數量也不夠,翻譯的量更不夠,沒有足夠的持續力。“量”是很重要的。筆會季刊翻譯的作品沒有長篇的小說。
  所以,日本文學一直持續沒斷,在世界文學舞台上有一個角色。中國文學現在可以說很難哦。
  問:有些翻譯者選擇用比較特別的英文,來保留中國作品的特色。比如,張愛玲自己翻譯的《金鎖記》特意用了比較異國情調的、特殊的英語詞彙。有人說她的用意,是凸顯中文句型,要保留中國的某些特殊氛圍。你覺得她的翻譯成功嗎?翻譯應該越自然越好,還是應該保留原文的風格?
  齊邦媛:《金鎖記》是當年1930年代到1940年代的事兒。過了那個階段以後,上海變了,上海的事兒也變了,整個中國的一切都變了。保存一大堆老東西是好,但是,我還是要問:有那麼偉大嗎?
  現在,張愛玲三個字已經跟《紅樓夢》、魯迅變成差不多的東西,幾乎成了一個學派,一個典範。真有那麼偉大嗎?我的意思是說,全民地認為張愛玲是一個偉大的作者,把她作為一個固定的經典,我不很了解。就整個的歷史來說,我欣賞《秧歌》,我也寫過《秧歌》的評論,覺得《秧歌》很精彩。所以,我並不是反對張愛玲,只是不覺得應該把張愛玲當偶像。也許有人會覺得這是必然如此,但我不覺得中國文學史需要這樣把張愛玲偶像化。
  問:除了張愛玲,夏志清在《現代中國文學史》上,也推崇錢鍾書。
  齊邦媛:很多人那麼佩服錢鍾書,但他寫作是非常苛刻的。他是個很有品位、有深度的人,但是缺少寬厚和同情。楊絳比較好,比較人性。她寫年紀大了,看見葉子在不同的季節,有不同的顏色。我覺得受到鼓舞。
  問:楊絳是一流的散文家。
  齊邦媛:她很愛她的丈夫,很保護他。這就是上一代的女性。她那個愛情是生活的,還有藝術上的愛,摻雜在裡頭。她翻譯柏拉圖(Plato)的《斐多》(Phaedo),真是翻得好。我買了許多本送人。不僅文字好,就是整個兒有完整性。
  問:再接著跟你請教。中西方世界的交流,歷史不算短,但隔閡還是不小。尤其中國現在重返世界舞台,跟中西文化還有潛在性的衝突和危險。你認為文學作品的翻譯,對消解中西之間隔閡,真能有幫助嗎?
  齊邦媛:選擇什麼書是很重要的。你選對了書,這些書就能幫你說話。問題是這種書有多少,就難說了。比如說,夏志清寫的那本《中國現代小說》,就有那麼大影響,對不對?這很重要,選書是很重要的。
  問:你談到日本文學一直持續發展,而中國現代文學作品則比較弱。你怎麼看這個問題?
  齊邦媛:在清朝以前,世界上幾乎沒有所謂的中國文學。到了現代中國,算是有一點點出頭了,但是馬上就打日本。抗日戰爭完了以後,又有國共內戰。“文革”以後的“傷痕文學”,對西方人來說,雖然有一點意思,但是到底也不是那麼有意思。It is interesting, but not interesting enough。 老實說,意思並不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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